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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可憐可恨的妹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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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六)

陳展鵬拿起手機給他妹陳琳打了一個電話,電話一會才接通,陳琳的聲音很飄忽,仿佛她不在上海,而在很遠的地方。

陳琳叫了一聲哥,沒等陳展鵬說話,就說道:“哥,我明天要換電話號碼了,等我換了,我把新號碼告訴你。”

陳展鵬一楞,整個人如罩五裏霧,問道:“好端端地換什麽電話號碼?”

陳琳簡潔回道:“我舍不得註銷少俊的手機號碼,打算用他的。”陳展鵬意外得好像平地摔了一跤,連忙定了定神,說道:“楊少俊都死了,你還要用他的號碼,你不怕不吉利嗎?”

“有什麽好怕的。”陳琳的聲音幽幽的,理所當然的語氣,“用了他的手機號碼,就好像他還活著,他還在我身邊。”

陳展鵬震驚得目瞪口呆,怒火也騰地升了上來,這妹妹真是瘋了!他拼命地克制著自己。

陳琳又長嘆一口氣,輕輕地說道:“少俊走了,他爸媽很難過,需要人侍候養老,我現在在杭州。”

陳展鵬氣得想摔手機,將手機從耳朵邊拿下來,來回踱了幾步,等到情緒平覆了,才將手機重新放回耳朵邊,溫和地勸道:“陳琳,楊少俊車禍死了,你和他們楊家的關系就結束了!你現在丟著咱媽不管,跑到二線城市去照顧從前的公婆,你有病啊,你老公已經死了!死了!死了!!你知道嗎?!”他雖然拼命地控制著自己的火氣,可是說到最後,音量陡的提升,語氣也尖銳起來,陳展鵬作為大律師,極少有情緒失控的時候,如今只能拼命地反覆深呼吸,控制自己的怒火。

陳琳也火了,怒道:“你不要那麽大聲!我知道他已經——”說到這裏,陳琳聲音停了停,再說話時已經哽咽,輕輕地道:“我知道他已經死了,不要你提醒我。”然後就嗚嗚地哭起來。

在妹妹連綿細雨似的哭泣聲中,陳展鵬心裏也一陣難過,對於妹妹的選擇,他雖然憤怒,更多的是痛惜,她簡直就是在自尋絕路,往火坑裏跳,唉——

他終於明白,他媽為什麽要跑到伊娜爸媽家來,說要長住了。聽筒裏充斥著他妹陳琳的哭聲,陳展鵬拿著手機就好像置身江南的梅雨季節,他嘆了一口氣,溫柔說道:“你也不要哭了,剛才是我不好。”

陳展鵬一直是一個寵妹狂魔,當年,如果不是他一力罩著,陳琳不會幸福地和楊少俊走在一起,不過,對於當年的支持,陳展鵬現在充滿了懊惱。

陳琳卻哭著自顧自地說道:“哥,為什麽少俊年紀輕輕會出車禍啊,當時那車上,司機沒死,坐在後面的人沒死,怎麽他坐在副駕就死了,為什麽?我那天就不該讓他出去,出去也不該讓他坐副駕,我一早就知道副駕是最危險的——”這半年來,陳琳就像一個祥林嫂,逮著個人,就說那天不該這樣不該那樣。

陳展鵬原想著時間是記憶最好的橡皮檫,日子久了,他妹妹會忘了傷痛,重新開始生活,如今看來,這丫頭好像走進了往事的泥潭,且越陷越深了。

陳展鵬想著無論如何,他得盡快去一趟杭州!他妹妹居然在老公死了半年後,一個人跑到陌生城市去照顧從前的公婆了,如果不及時阻止,這樣自掘墳墓的人生還有救嗎?

因此,給他妹打完電話後,陳展鵬就給愛妻去了電話,把他妹的情形大概說了一遍。

電話裏他說得很費力,事情越來越棘手,就像小時候幫媽媽整理毛線,原想理好,結果越理越亂的感覺。

伊娜上午做了好幾場剖腹產手術,人累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,便只嗯了一聲,表示自己知道了。心裏想著怪不得,疼閨女疼到閨女成年結婚生小孩還“含在嘴裏怕化了,捧在手裏怕掉了”的婆婆為什麽會拎著行李跑到她娘家,說餘生都要在她娘家長住,如今她總算明白了。

原來是她寶貝閨女不要她了。拋棄老太太不給她養老,反倒跑到杭州去給從前的公婆養老去了。

展鵬沈吟了一會,用商量和懇切的語氣說道:“老婆,我媽的事有點麻煩,我得花時間處理一下,你放心,幾天後,我保證給你一個交代。”伊娜笑了笑,心中掠過一陣暖流,為老公的體貼感動——老婆一句話,第二天就馬上行動的男人當然是好男人。

展鵬道:“這幾天,我媽就暫時住在家裏,我已經叮囑我媽不要生事,你呢,也叫你爸不要和她正面碰撞,叫你媽看著你爸,叫他們有事立馬給我們打電話,好嗎?”

伊娜就笑著說了一個“好”字,她覺得展鵬是不是有點不孝,把他媽當成一個“問題”要解決掉。

說完這些,展鵬才發覺伊娜自始至終話不多,就說道:“老婆,你是不是生氣了?你看這麽多年,我肯定是向著你的,只是她畢竟是我媽。”伊娜就只好解釋道:“不是,做了一上午的手術,累的。”

展鵬才松了一口氣,用寵溺埋怨的語氣道:“和你說了多次,叫你辭職,當醫生有什麽好,累,風險大,錢又不多,你老公又不是養不活你。”

伊娜便嬌俏道:“才不呢,大律師,我喜歡我的工作。”展鵬樂了:“迎接新生命是吧。”簡伊娜在這邊笑,他們醫院婦產科的標語是“生命的最初五分鐘是最關鍵的!”但實際的理由不是這個,是外科大夫和屠夫一樣的氣勢,拿著冰冷鋒利的手術刀,那種果斷和冷靜,特別男人範,雖然她本身是一個漂亮的女人,但是她從骨子裏喜歡這種範,渴望做個男人。

中午休息的時候,伊娜回過頭把展鵬電話裏的內容想了想,覺得這個問題可能不是展鵬所說幾天時間能解決的。她心想她小姑子怎麽這樣二啊,放著疼自己的親娘不養老,跑到杭州去養從前的公婆。小姑子要是吃秤砣鐵了心,不回來,她婆婆肯定還是要長期住在她家的。這樣一想著心裏便亂麻似的糾結在一起。

第二天十點陳展鵬就自己開車到了杭州。

簡伊娜知道到達的準確時間,是因為她收到了高速公路汽車超速行駛的短信。

當時她沒有手術,正在坐門診,一個孕婦肚子疼,以為要生了,老公陪著她過來,簡伊娜檢查了一下,發現她根本沒有發動,問她是不是吃了什麽,才知道她一個人吃了三個肯德基的全家桶,伊娜責怪道:“垃圾食品吃那麽多幹嘛?”沒想到,那孕婦的老公說:“正好,把肚子吃炸了,省了剖腹產的錢了。”

簡伊娜都無語了!手機短信這時進來了。他們家兩輛車,車主都是她,第一輛,是現代的一款SUV,展鵬愛她,理所當然寫她的名字,第二輛是紅色的雷克薩斯,是他們家第一輛豪車,自然也寫她的名字,展鵬總是笑著說:“你看,我把所有的第一次都給你啦。”

但是也有麻煩,就是每次展鵬開著車出去,闖紅燈了,超速了,第一個知道的,往往是她。而他自己,可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。伊娜知道他超速了,一顆心就像被系了一根線,線的另一頭在展鵬身上,得時時為他提心吊膽,又不能馬上打電話過去提醒,高速公路上開著車呢,接電話太危險了。

陳展鵬約了陳琳在杭州一個茶樓見面。陳琳姍姍來遲,展鵬都續了一次茶了,她才來。

展鵬有段時間沒見妹妹了,如今突然見到,倒是有些刮目相看。

陳琳的氣色好多了,自從他妹夫少俊死後,他妹妹就像生命的發條被人給拆了,整個人沒了精氣神,像具美麗的行屍走肉。現在精神好些了,眼睛有了神光,最難得的是有時候還會笑一下,那種感覺,就像走在連綿的雨天裏,突然看到一朵潔白的梔子花。

在他面前落座的時候,陳琳主動叫了他一聲哥,沖他微微一笑。

展鵬瞅著妹妹那笑都有些鼻子發酸,想著他可憐的妹子總算好了一點。

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,兄妹倆都長得很漂亮,但是一點也不像。陳展鵬長得像陳大志,人人都說兩個人一模一樣,像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,陳大志年輕時很帥,像劉德華。陳琳長得像蘭花草,蘭花草到現在,一把年紀,還經常被人說:“阿姨,您長得像個明星,徐帆!”陳琳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徐帆,但是低眉順眼的,氣質是很小女人的那種,比徐帆還要耐看。

展鵬問道:“帥帥呢?”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一個藍博基尼的汽車模型來,推到陳琳面前:“路上買的,送給帥帥。”陳琳接過玩具,說道:“謝謝,我媽在帶著呢。”

聽到這句話,展鵬便有些氣惱,也因此清醒了,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,他穩了穩情緒,耐心道:“婆婆不是媽!更何況是從前的婆婆。”陳琳眼皮也沒擡,神情卻很堅決,慢慢道:“她是我媽,一輩子都是我媽!”

陳展鵬的火氣更大了,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,差點把小小的白色骨瓷茶杯捏碎!看著陳琳要守一輩子寡的態度,斬釘截鐵似的,臉一沈,冷聲道:“杭州的是你媽,那上海的就不是你媽?!你丟下你親媽,跑來給從前的婆婆養老,像話嗎?”

陳琳神情冷了,臉仿佛罩上了盔甲,都是迎戰的表情:“兩個都是媽,上海的媽還有我哥呢,杭州的媽死了兒子,成了失獨老人,孤苦無依。”句句都是釘子。

陳展鵬氣得手足無措,呆了半天,才想起什麽,一陣摸索,在身上找煙,找到煙就拼命地抽起來,控制著自己的怒氣,等到覺得自己的情緒緩和了,才看了看四周,飄了眼那些長時間偷看自己妹妹的男人,個個臉上都是驚艷和熱切的神色,個個都像淘寶掌櫃,要是陳琳願意,個個都仿佛在說:“親,打折熱賣,包郵哦。”

陳展鵬語重心長地說道:“琳琳,婚後流的汗和淚都是你婚前腦子進的水!找了楊少俊那短命鬼!你擡頭看看,從你剛進來,到現在,不到十分鐘,已經有五個男人盯著你在看呢,世界多麽美好啊,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,兩條腿的男人到處都是啊。”

陳琳冷冷吐出八個字:“身如槁木,心如死灰!”

陳展鵬只覺得內心的小火苗又騰騰地上來了,他想著與其對著他妹說話,他還不如對著根木頭棒子好說話呢。他是大律師,一張嘴能生死肉白骨,可對著他妹,他怎麽像啞巴似的失語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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